曾梦龙:文化报道的“精神气质” | 记者手记
成为一名“专业”记者需要什么?极强的学习能力?能吃苦耐劳的精神?灵活应变的能力?
这次,我们选择从“记者”二字出发,区分领域,以某一类型记者为单位,了解他们深度根植于某个特定领域的职业现状,将会遇到哪些人,经历哪些事,又会遇到哪些难题……
以下是记者手记系列第十六篇,我们对话《小鸟文学》编辑曾梦龙,探求文化报道背后的“精神气质”。
作者 | 陈保维
编辑 | 杜锐峰 冯平 胡世鑫
曾梦龙一直投身于文化媒体,“关心出版、知识和人”是他沿用至今的简介,他的很多老读者都记得。2021年,他来到新创立的杂志《小鸟文学》当编辑,自我介绍里多了一句话:“没赶上最好的时候,但也不是最坏的时候”。
做文化报道,是与书籍、作者和学者打交道。在中学时已阅览群书的曾梦龙进入四川大学攻读新闻学专业后,热衷于在校园媒体《常识》张罗各种读书会和讲座,讨论“像自由、权力、还有传统和现代的转型这种大问题”。后来,他的职业延续了这些关心,未有断裂。
毕业前后,媒体环境的震荡已让他觉得幻灭。社团里做报道最积极的同学们大多没有选择从事新闻行业,反而是“最初不想做新闻”的曾梦龙最终留在了他实习的《好奇心日报》。因为读书多,他被上司派去做了图书记者,文化报道的生涯就此开始。“我的工作内容围绕图书、出版业和知识分子。而所有新闻的核心,都是关心人。”
他喜欢哈维尔的句子“生活在真实中”。曾梦龙说,“生活在真实中,是对谎言的打破。‘真实’是对自己的要求,不仅是写作,也在于生活的方方面面,比如平时跟人打交道的时候。”
这篇访谈从去年的记者节专题“浪口上的书桌”时开始,延续了一年完稿。从书评媒体到了文学杂志,一年过去,物是人亦是,无常里,仍有一张安静的书桌。
“我不太把自己当作者,更愿意当记者”
Q:在《小鸟文学》做编辑,工作和之前文化记者的工作有什么异同?可否简单分享一下你目前的工作内容?
A:我在《小鸟文学》主持有两个栏目,一个叫“小鸟访谈”,是我自己做;另一个叫“田野中国”,我约人类学等学者写非虚构。虽然以前也做过编辑,但我感觉现在自己的工作中编辑的角色更多了。有时候,看到作者发了好文章,比自己发文章还要高兴。当然,和以前一样,有些底色和关怀没变。
Q:在“文学”杂志工作,你的感受是怎样的?如何扩大了对文学的理解?或者说,你是否认同传统中国的“文”的理想?
A:说实话,我觉得文章深度和质量比以前要好一点,因为我们是月刊,不像在《好奇心日报》时的节奏和时效那么快,所以可以花更多时间打磨,做得更精致。但是,很可惜,因为大部分文章是付费阅读,也没有开放留言,所以看的人没那么多,收到的反馈也比较少。
关于扩大对文学的理解,其实一开始《小鸟文学》就说是“以文学之名”,这意味着它是广义的文学媒体或者文化媒体,不会局限于小说、诗歌、非虚构这些体裁和内容。至于你提到的传统中国的“文”的理想,我想起最近我做的清华大学历史系教授王东杰的访谈《不要以为自己是“中国人”,就天然了解“中国文化”》。他在这方面做了很多研究,就认为在中国文化里,“文”这个概念一直处于非常核心的位置。“文”的意思不限于文字、文章,也包括文化、文明——但这些涵义又都是建立在文字、文章基础上。并且,“文”的背后是对“人”的关怀。
Q:在《燕京书评》和《好奇心日报》工作时,你是否认同“文化记者”这个称谓?
A:从新闻条线来看,我认同。而且,文化条线还可以细分为电影、艺术、音乐等,所以也可以说我是一个图书记者。文化记者大体分两类,一类主要做报道,重故事;另一类主要做话题,重观点。我属于后者,希望以文化介入社会,创造更好的公共空间和更深入的公共讨论。
但是,有时我会不太喜欢这个说法,觉得记者就是记者,不需要“文化”的前缀。而且,一些人对“文化”有偏见,看到文化记者时,爱说自己“没文化”。我不认为“文化”是个很高的东西,像英国文化研究那批学者,比如雷蒙德·威廉斯,就消解了高雅文化和通俗文化的界限,认为工人阶级文化同样具有创造性。
文化是某个社群共享的理念和实践,是一套生活方式,没什么高低贵贱。
Q:在你看来,文化报道和“文人论政”有哪些区别?
A:我之前采访过李金铨教授,他在那篇访谈《后真相的诡辩和媒介专业主义》,将文人论政与新闻专业主义的区别和联系说得很清楚。
对于我来说,虽然追求文化介入社会,但提醒自己一定要在新闻专业主义的约束下。有人说“一切坚固的东西都烟消云散了”,现在很多人也在讨论专业主义是否还有存在的必要,我是比较保守那派,觉得需要坚守《新闻的十大基本原则》。
和有些文化记者不同,我不太把自己当作者,更愿意当记者。记者的一大优势是采访,找到对的人,问对的问题。我不是专家,评论写得比较少。很多时候,你写三千字,别人几百字就把问题讲明白,那就找到那个人,自己不用瞎掺和了。
当然,我要强调,任何人都可以讨论公共话题。只是对于职业而言,每个人都希望尽量追求一种不可替代性吧,即使这是种虚妄。
“在考虑公共性基础上,从自己关注领域出发”
A:培养选题思路的话,没有捷径,只有多看,多和编辑交流(因为每个机构的定位不同),才能慢慢找到感觉。
像“田野中国”这个栏目的稿子,我主要看选题是否有意思和重要,比如关于藏獒的《加、加莫、加霍玛》、关于拆迁和钉子户的《在“废墟”上过日子》,还有关于体制化相亲、康区出家人、网瘾治疗基地等,我就觉得有意思也重要。
至于“小鸟访谈”的稿子,我主要看访谈对象的研究做得好不好、有没有关怀和意思,尽量挖掘接受访谈比较少的,也要照顾到不同年龄和领域的学者,像今年采了钱永祥、许成钢、徐国琦、王东杰、贺欣等老师。
Q:做文化记者时,你平时的阅读结构是怎样的?作为文化媒体从业者,要如何平衡个人阅读和工作阅读?
A:有时我也被这个问题困扰,工作之余想看自己想看的书,但时间有限。后来想得比较开,觉得关键是为工作而读的书质量好不好,如果是好书,那就无所谓。
我的阅读大部分是按照个人兴趣,比如社科、历史、政治哲学,做的选题也往往在考虑公共性基础上,从自己关注的领域出发。偶尔我也会读一些学术期刊,对选题有启发。
除了和选题相关的书,每月新书里自己感兴趣的也会翻阅。还有关于当前时代变化的书也会读,其实我对时代没那么焦虑,也不指望很快看到变化,但新闻工作要求紧跟时事,所以得尽量追踪。相比时代,有时焦虑的反而是“买书如山倒,读书如抽丝”,我安慰自己,支持出版业嘛,多买点没关系。
阅读专业媒体,像是《纽约时报》、《纽约书评》、《卫报》,是工作的必要。记者需要有一个世界主义的视角,了解各地同行都在关注什么。此外,国内各种媒体都会看,了解正在发生的大小新闻时事,往往看一下标题导语,知道发生了什么。我有时会无意识地刷手机,写不出来稿的时候刷得最多,安慰自己在“工作”,但有时也会关掉朋友圈,不看社交媒体,可惜坚持不了太久。
Q:近期你的阅读习惯有着怎样的改变?如何理解非虚构写作以及人类学和民族志的重要性?
A:其实我的很多阅读都是跟着工作来的,所以阅读习惯变化不大,非要说变化的话,可能比以前准备一个访谈看的书要多了,然后好像比以前更关注国内作者的作品。
“非虚构”这个概念在中国太杂了,比如市面上许多所谓非虚构,追求的是渲染焦虑、情感共鸣、猎奇震惊之类,实则大多就是为了流量;还有一些过于追求文学性或者所谓好看,导致事实被剪裁;还有一些其实是软文,但打着非虚构的名义。我觉得这些都不是非虚构,因为不真。非虚构就是求真,不以各种目的虚构。即使单个事实是真的,但背后有很强预设或其他目的,那组织起来的图景也会失真。
人类学学者等写非虚构一般来说会更深入,因为显然有两个优势,一是做的时间比较长,像人类学博士毕业,理论来说,他们都要做至少一年的田野调查,这超过了很多人写非虚构的调查时间;二是有自己的大量思考和情感投入,不至于像有些记者的“吸血鬼式采访”。所以,这些作品对我们认知社会现实、感受人物命运肯定都有帮助。不过,也有缺点,学者有时毕竟带了理论或者学科眼光,看到了一些东西,也势必忽略了一些东西,不能求全。
当然,我不是说记者写不了好的非虚构,国外就有很多优秀作品,而是说现在中国新闻机构所面临的各种困境使得它们很难产出这样的作品,除非你像作家一样干脆自己写,但只靠这个活下来估计没那么容易。当然,我看到有一些作品也在进行可贵的探索和尝试,比如杨潇的《重走:在公路、河流和驿道上寻找西南联大》,伊险峰、杨樱的《张医生与王医生》的部分内容,它们都在《小鸟文学》上发过。希望以后能看到更多国内的长篇非虚构作品。
“自由飞翔”
Q:你如何理解《小鸟文学》的语境异同和社会位置,对它有什么期许?
A:《小鸟文学》属于民间的线上文学杂志,作者和读者主要都是年轻人。其实它的创刊者说得很好:“我们做这件事基于一个信念:文学的价值,是在一个崩坏的语言环境里保持对文字的敬意,同时相信,文学可能是最后的力量所在。”
我对《小鸟文学》的期许很简单,希望它能在保持自己精神气质的前提下活得更长,然后自由飞翔,越办越好,回馈读者和作者。
Q:谈谈对文化媒体的一些展望?
A:新闻专业主义追求事实与意见的分离,一个媒体既要有事实,也要有观点,缺一不可。而在当前中国的公共空间,两者都是稀缺的。作为文化记者,相对比较多和知识人打交道,可以发挥这一长处,更多和知识界合作,生产出好内容。
文化媒体需要更好的独立性,比如有时媒体和出版社的关系过于密切,这是有问题的。而且这个问题也很普遍,比如娱乐媒体如何处理和经纪公司的关系,商业媒体如何处理和公司的关系。
当然,独立的含义不仅于此,除了资本,它还要求独立于权力,监督权力;独立于被报道对象,不沦为传声筒;还有很多人忘了的一点,新闻工作要求忠于读者,但不能为了流量迎合读者,有时得敢于挑战读者的认知和趣味。
作品:
[1] 钱永祥:我们希望成为什么样的人?
[2] 从明清社会到现代,中国应对疫病的举措能让我们思考什么?
[3] 张劼颖:花十多年研究垃圾的人类学家
[4] 施展:信息茧房下,糟糕的2020年和未来的人类秩序(上)| 回望2020①
[5] 访谈|戴锦华:我选择留在自己的年代
曾梦龙
《小鸟文学》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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